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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死亡越近,爱得就越深——我读《霍乱时期的爱情》

       两年前,我读到了王小波的《革命时期的爱情》,据说这是一部向马尔克斯致敬的作品,虽然一向看不懂他的作品,但每每读完居然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怀着好奇心,我开始阅读《霍乱时期的爱情》。这算是初衷吧。


       我并未看过马尔克斯另一部更为著名的小说《百年孤独》,只是在高中时不得不背诵一个关于他的语文常识——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一篇影评中我看到,《霍乱时期的爱情》放弃了“魔幻现实”的拿手好戏,而采用了十九世纪欧洲艳情小说的传统写法。因此在阅读过程中,会发现小说中叙述了各种各样的爱情,或者说,大部分是艳情。然而,其核心仍然是男女主人公跨越时间的长河的不容置疑的爱情。这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然而在爱情之外,在我理解起来较为艰深的范围上,小说至少还探讨了哥伦比亚的历史和死亡等深刻的主题。


       故事起初讲述了乌尔比诺医生的好友——阿莫乌尔之死。他们居住的那所城市被称之为“穷人的葬身之地”,那里花朵凋谢,食盐发霉。随着日渐萎败的月桂树一起衰老的还有这城市里无数的人们,他们无可奈何地被黏在时间的烂泥塘之中,习惯于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透过文字我仿佛能感受到那座城市阴暗的下水道和恶劣的卫生条件,这使得我的整个阅读过程都下意识地把自己置于一个略带压抑的环境之中。死亡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事实上我是在书中讲到医生的妻子费尔米纳的少女时代的故事时,才被这本书吸引的。和所有美妙的爱情故事的开头一样,年轻的小伙子阿里萨在一次送电报的途中遇见了美丽的富家千金费尔米纳,就此对她一见钟情。那一年,他十八岁。对心爱姑娘无可抑制的爱恋使他想方设法偷偷出现在她的身边,却独独缺失了互通款曲的勇气。每一个在公园里佯装读书只为偷看她的时刻,他的内心都是那么的紧张而激动,他记得她的麻纱长裙、栀子花编织的花冠,她身上散发的芳香气味,还有她那犹如希腊女神般的风姿,顾盼生媚。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的阿里萨,对诗歌情有独钟,他甚至将心目中的姑娘以诗歌艺术加以理想化了。他在唱诗班高歌爱情的华尔兹,最后被赶出了唱诗班;他着魔似地爱着费尔米纳的香味,甚至醉心于品尝一瓶花露水,直至东方欲晓;他的心在那霍乱肆虐的年代奇迹般地保持着花朵的馨香;他在月光清冷的夜晚为她演奏一曲自己谱写的《戴王冠的仙女》。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机缘。


       后来,这对少男少女相互通信、互赠礼品,甚至在信里语气俨然夫妻。尽管他们很久未曾见面,他仍为她在那妓女云集的淫荡天堂里保持着童贞,面对她父亲以冷冰冰的枪口的阻挠,他视死如归:没有比为爱情而死更光荣的事情了。他们分离期间,费尔米纳如疯似狂地思念着他,她对其他优秀而高雅的男子视而不见,满心只像牵挂着丈夫的新妇一般,期待着他们的重逢。然而,故事到了这里,却有了戏剧性的转折。当嘈杂人声中传来她所熟悉的情人之间的暗语时,她回头,却看到了“两只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张苍白的脸”,那一刹那,她想:我怎么可能让一个如此冷酷无情的魔鬼长年累月占据了自己的芳心!于是,长久以来绵延不绝的思念和汹涌澎湃的激情,到真的见到情郎的那一刻,只化作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忘掉吧”。


       读到这里,我非常不解。费尔米纳是否从未对阿里萨动过心,只是他恰好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敲开了她的心扉,使得她误以为那是爱情,而她在远离他的那些日子只是在思念一个她幻想中的情人吗?也许,一切都只是应了那句: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因此,当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之后,阿里萨再次对她表露衷情时,她才有足够的经验和见识,去审视他那跨越了半个世纪的矢志不渝的爱。


       尔后,费尔米纳和享有声望的乌尔比诺医生结婚了,他们举行了盛大的结婚典礼,过着令外人欣羡万分的生活。另一方面,阿里萨用世俗的性爱以取代费尔米纳的虚幻的爱情,他无法不承认那确确实实体会到了的快感。他不时得承受着来自心灵深处的巨大孤独的致命一击,他祈祷她丈夫的死亡,他想象着费尔米纳会因为抛弃了他这个可怜的情人而良心不安从而失去幸福。他见证她结婚、生子,和家人一起以幸福和睦的形象展示在公众之中。即使这样,他也从未放弃。他深深地相信,终有一天,他能以平等的姿态,站在费尔米纳的身边。


       费尔米纳和乌尔比诺的婚姻公式,来自保障、和谐与幸福的相加。而前者对这些是否能够组成爱情持怀疑态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叹道:世界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情了。一个如此严肃的命题!至于医生后来爱上了林奇小姐,我想这与他们结婚的理由不无关系——医生娶她是出于对她那股傲劲儿和沉着的喜欢,再加上他本身的虚荣心所致。他并不爱她。他们之间互相依赖的感情,更多的建立在“舒适”的基础之上。


       在医生死后,阿里萨和费尔米纳又恢复了通信。他和她谈论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随后他们开始定期会面,回忆他们大半生的见闻。在此之前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们再也没有过单独谈话的经历,只有阿里萨暗中注视着费尔米纳,看着她日渐成熟,而后衰老。然而她的为人妻、为人母,都与他无所关联。


       小说最后,阿里萨终于如愿和一生最爱的女人登上幸福的航程,无畏于那个时代对老年人所持有的偏见——爱情有其年龄界限,过了这个界限,就开始不体面了。我们总是渴盼着能和心爱之人一起慢慢变老,却不曾想到有人的爱情于老年才真正开始,当然,在两人携手相伴之前已然经受了命运给予他们的巨大考验,这一朵爱情之花经由无数次的风吹雨打、日晒雨淋,在经年累月的浇灌之下,历经了漫长的岁月终于得以结果。在这里,我看到已到风烛残年的两位老人,一位结婚多年、膝下儿孙满堂的老太太,一位和众多寡妇、和有夫之妇、甚至还和一位十四岁的女孩有过不少风流韵事的老头子,当他们在一起时,竟如一对未婚夫妻一样内心慌乱而羞赧。我想,能将年逾古稀的老人变得如孩子一般不知所措的,大概只有爱了吧。


       当阿里萨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渴望终生的爱情时,呈现给他的,只有费尔米纳那干瘪的脖颈、塌陷的臀部、下垂的胸部以及满是皱纹的肩膀。然而爱让他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美丽。在他的心中,他永远是他的“戴王冠的仙女”。而那一年,她七十二岁。看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叶芝那动人的诗句: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爱情就是爱情,离死亡越近,爱得就越深”。作者如是说。临近死亡之时的阿里萨和费尔米纳,对于爱情比任何人都看得更为清楚。他们的灵魂仅仅相依,似乎此生就是为了找到对方而存在的。灵魂的契合,才能让阿里萨垂垂老去之时,依旧以一颗年轻火热的心,去追寻少年时代的爱人,去证明那并不只是一个爱情幻影。他对于费尔米纳来说,也并非一个永远无法看透的影子,他为她而活,也愿意为她而死,他以世间少有的耐心等待着她的归来。他曾为她害过一场痛苦的相思病,其症状与霍乱类似。他呕吐、腹泻,难以入眠,最后治愈他的,是费尔米纳的一封回信。而这一次,他终于完完全全地获得了足以与霍乱抗衡的力量。


       面对船长的提问,阿里萨早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个日日夜夜之前就准备好了答案,他愿耗尽余生和爱人漂泊在加勒比海之上,永生永世,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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